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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自杀,是为了真实的活着——《晚安,妈妈》

2016-12-20 见殊 李银河

严肃地写一篇关于自杀的文章,排一部关于自杀的戏,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它很容易导向对自杀的认可乃至赞美,即使你想做的只是不带评判地将一个人自杀的内心历程如实传递。因为,无论你怎么否认,事实上,自杀本身就很有力量,无论是那份直面现实和毁灭自我的勇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对生活本身的拷问




谈自杀,难以免俗要谈到加缪。他的《西西弗神话》开篇第一句话就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过,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自杀只不过是承认生活着并不’值得’。诚然,活着从来就没容易过,但由于种种原因,人们还继续着由存在支配着的行为,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习惯。一个人自愿去死,则说明这个人认识到——即使是下意识的——习惯不是一成不变的,认识到人活着的任何深刻理由都是不存在的,就是认识到日常行为是无意义的,遭受痛苦也是无用的。”


一切开始于一个寻常的晚上,母亲一如既往在食品柜里找糖吃,发现巧克力只剩一块时喊着女儿明天去买,她还在等她的女儿杰茜给她染指甲,就像以往每个周六晚上一样。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夜晚,杰茜翻找东西,找出那把她父亲生前的手枪,毫无征兆地说:妈妈,我要自杀。


当有人自杀了,或者有人要自杀,旁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追究让他生出这念头的原因。一个人决定自己去死,这对于大多数未动过自杀念头不愿意去死的人而言,是可怕而且难以理解的,何况对于一个母亲,更是难以接受。她想闹明白,这是为什么,什么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她想要找个原因,比如,女儿曾经的癫痫病,比如,身边哪个人哪件事伤了她的心,就像要寻找一个症状的病灶来下药,把这件事解决掉,当她终于隐隐意识到女儿的坚决,以及她这决心的不可挽回时,她想要找到一个可追究的责任方,并且她畏惧那让女儿决意去死的责任会是来自于她自己,一开始想极力否认和推脱她的这方面的责任,最后又悲恸而歉疚地认为,她一定对此负有责任,虽然此前她对此一无所知。




可事实是,考证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自杀,并不那么容易。看上去最清楚明显的理由,往往不是导致他自杀的直接原因。当然,也有人出于某种具体冲击对生活彻底绝望在一时冲动下去死,有人因为狂热地信奉高于自身的意义不惜殒命,但,杰茜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她更贴近我们,她更具有普遍性,她洞彻了生活其实并无意义的真相,感觉厌倦并对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无能为力。


“自杀的行动在内心默默酝酿着,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这句话在杰茜身上是适用的。她断断续续考虑自杀有十年,正式为此做打算是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而这一切,母亲毫不知晓。你无法摸清到底是哪一个细节为此埋下伏雷,但留心一看,又觉得遍处都是蛛丝马迹,父母之间无爱的婚姻,先天性癫痫症,相爱过却最终放弃她的丈夫,犯罪的儿子,封闭的生活,毫无工作能力,毫无人际交往能力,以及收留她一同生活但毫不理解她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它们都可以是理由是导火索,但如果你一定要找个关键的起因,我想,是诚实


虽然生活中遍布不幸,但,人们总是要保持一定距离看待不幸才承认不幸的存在。你说一个人始终诚实地活着,那简直是荒谬的,一如加缪笔下的默尔索。“诚实”在长久的生活中是不现实的,甚至让周围的人都感到不可忍受。生活得以继续的普遍必要元素是麻木、虚假的希望与安慰、无伤大雅甚至人人心知肚明但不会戳穿的谎言、恰合时宜的伪装与表演……来维持生活表面上的自洽幻象。就像杰茜的母亲,面对着满目疮痍的生活理所当然地粉饰着太平。杰茜选择这个晚上和母亲谈谈,扯开所有日常性的伪装与谎言,戳破母亲粉饰的一切幻象,而后开诚布公地谈谈。因为她了解,只有当母亲意识到,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场谈话时,这种“诚实”才有机会成为可能。




诚实地面对生活和自己,面对所有不幸、无意义、痛苦、徒劳、无爱是困难的,想要敷衍过去却很容易,最普遍的敷衍,是选择“希望”。就像母亲劝说女儿的那样:你可以试试做这个、那个,你可以去工作,你可以跟我学织毛衣,明天会更好的,至少可能会,你的儿子里基会长大会懂事会回来的……她甚至完全不顾她的女儿并没有做那些事情的实际能力的事实,也并不顾她外孙的真实性格。她只是在希望。如果希望没有实现,那一定是自己做得还不够,还可以再尝试。好像新的生活随时都可以开始似的,只要坚持下去。希望、意义、未来……这是最广义的宗教,慰藉人心,使人不至于丧失生的信仰。寻求一种超越生活的价值作为支撑,即使,那种意义、价值、希望无从证实与证伪。人们活着不再是为了生活本身,而是一种可能不会降临的希望,或者是某种超越了生活的伟大价值和意义,“它让生活升华,赋予了生活某种意义但背离生活”。


“人只是为着不自杀而创造了上帝。这就概括了至今为止的普遍历史。”


当然,诚实地意识到并直面生活的荒谬、无常、追求的徒劳、努力的破灭、价值的沦丧……并不意味着人就一定要自杀。包括这位母亲,在女儿的逼问下也蓦然意识到自己生活的不幸与不值得,她说:你让我觉得我坚持要活下去是很傻的事。但我们都知道,她是绝不会自杀的那种人。人与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幸福对于有些人而言可能是天赋,可对我,那是某种需要学习的技能。”Sascha Ring的话。“你不会理解,为了对生活产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努力”,纪德,《人间食粮》。有的人很容易获得快乐,有的人连偶尔的幸福都无所适从。




女儿杰茜是怎样一个人呢?玛曼·诺莎在剧本开头对人物进行介绍时有句话很重要,“也说不清她为什么感到把握不住自己的躯体,但事实确实如此。然而年来她决心保持自己对躯体的控制”。她患有先天性癫痫症,癫痫症的发病症状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控制能力,对于杰茜而言,这扩大到对自己的整个生活无能为力。她曾努力过,努力多做锻炼保持清醒、努力和她爱的人去户外活动、努力试着去工作、努力对生活发生兴趣并寻找不会落空的希望……正是因为她努力过,于是才彻底绝望,她的努力无补于事,一切依旧不可挽回地越来越糟,以至于她受够了再努力做什么。所有飘渺的“可能”都不再让她发生兴趣。杰茜渴望的是清晰、有力、明确地把握住什么。比如她依赖抽烟,因为这是简单明确,可把握而不会落空的,“抽烟是多么痛快啊 ,它是唯一附和我想象的东西。每一次抽烟它总是和上一次抽烟的滋味一模一样,只要你需要,它总是随手可得,而且总是那么无声无息。”除此以外,她可以有力把握的,就是死亡,她拥有着她这条命并可以自己选择让它终止。那是她对一切失望厌倦后,找到的唯一支柱,她自己确定能实现的东西。所以她死亡的意志是那么坚决——假如她被劝服,那她连对死的自主把握都失去了。


“我的病已经好了,我终于好到可以去自杀了。” “妈妈,您还记得您以前坐公交车吗?您讨厌极了坐公交车,车上又热、又颠、又挤、到处都是人,吵得慌,哪里都是那样,那是您最想摆脱的状态,而您不下车的唯一原因就是车离你要去的地方还有五十里路。而我决定下车了,我再坐五十年到得也是同一个地方,我什么时候想下就下,只要坐够了,那就是到站了,我到站了。” 她显得条缕清晰,放松,平静而且有力量,这种力量感是在她对死亡的一步步确认中获得的。当她的癫痫痊愈记忆力恢复她得以清晰有条理的想事情时,她终于能够自主地认识她的生活,并对它下一个自己的判断,她能够通过死亡来对自己的生命进行最后的彻底有力的把握,这个内向体弱的对一切无能为力也缺乏关爱与重视的女人,藉死亡获得了她绝对的发言权,伸张了她对一切的拒绝,她得以通过死对母亲、对儿子、对亲人、对自己、对希望清晰彻底地说“不”。




不可否认,杰茜的彻底失望和对活着的一切的彻底拒绝明显带有病态特征。虽然在剧本和演出中都未明言,但她明显有抑郁症的病征,并且很可能从小自闭。当我说杰茜有心理疾病时,必定会有很多人抓住它不放——难怪她自杀,她自杀是因为她有病,有病就得及时治疗,我们必须要正视人的心理疾病而非美化“死亡”误导人导致更多的悲剧——这不可谓不是一种相当政治正确的姿态,好像只要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活着,只要没有明显心理病症,这个人就是健全的,就一定优于自杀者似的。


只一味地否认自杀,并不能让生活变得更好。


我不愿意太强调杰茜的心理疾病,是因为,任何将杰茜的自杀视作是一个特殊个例的看法都将削弱本剧的力度杰茜并不特别,她就像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她承受的不幸或许比很多人再多一些,但那不是她选择自杀而其他人不选择自杀的根本原因。并且这也是剧作家想要传达的,她甚至不愿让特定的爱好、智识、口音来扩大杰茜母女与人们之间的距离,何况心理疾病呢。




而关于心理/精神上的病态和常态,弗洛姆曾有这样的观点:(在一个病态社会中)一个所谓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可能远不如一个所谓人类价值尺度上的神经症患者健康。前者很好地适应社会其代价是放弃自我,以便成为别人期望的样子……相反,神经症患者则可以被视为在争夺自我的战争中不准备彻底投降的人。虽然他挽救自我的企图并未成功。


杰茜的自我于生命之初就在母亲粉饰的太平中被压抑甚至扼杀掉了,连她的疾病都是不被承认的。在母亲看来,承认她的孩子、她的丈夫有病,是可怕的,是可耻的,那么对患病的他们自己来说,必然也是可耻的,是难以启齿不能告知的。于是她假装一切都是“健全”的。于是,她已然注意到的丈夫的癫痫症状被粉饰为“愣神儿”,女儿的症状被粉饰为“经常摔跤”,女儿的自闭被粉饰为“不爱跟人说话”,抑郁被粉饰为“你不会自己去找到乐趣”……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疾病都不被承认,遑论一个人的独立自我呢?


杰茜去死,因为她诚实地认识到,她的自我不曾实现过,并且,她的自我是不会得到实现了。她失去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我”。她怀念刚出生时候的自己,因为那时,她还是健全的,身上还具备着一切可能。可是,那些可能未能自由生发得到实现。她失去了最初那个完整的自己。“这就是今天剩下来的我……我失去的人,并非别的什么人,赛希尔或者爸爸,而是我自己。是我从来就不是的那个人,也许是我想当而永远没有当成的人,我永远等待着而总也不来的人,永远也不会来的人。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甚至在这个家里,发生什么别的事,真都无所谓。我就是那个值得等待的人,可是我却没有来到……”


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什么生活值不值得过,不是一个人承受了多少不幸,不是意义、价值的沦丧——一个人因为生活不值得过,为没有意义自杀,那是最表面、最贫乏的逻辑。杰茜的悲剧不在于她诚实地面对生活,那只是逻辑的起点,而在于,她没有机会成长出一个健全、有力的自我,能有力量去试着穷尽生活的一切可能,将所有的幸与不幸的滋味细细饱尝,并且因这饱尝而心怀激情。




她对妈妈说,我要自杀。因为妈妈是她同世界最初和最后的脐带,她这一生或许都没有摆脱这条脐带的束缚,被母亲漠视内心的真正需求和最初的隐疾,被母亲安排结婚,婚姻失败后又被母亲收容。是的,收容,母亲用的是这样一个词,是出于血脉相关的怜悯而不是爱意。可当她选择自杀,这不是和母亲或者任何别的人别的事相关,而纯粹是她自己的选择,这是她坚持并反复去强调的,那是她独立意志终于达成的一次真正贯彻,是她未能实现的自我竭力爆开来的火花。


我想要赞同和认可的是杰茜直面生活荒谬的诚实与清醒,而我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实现一个独立健全的自我得以将生活继续下去。


荒谬是可以承认的,生活的无意义是可以承认的,不必活在幻想、希望和意义里,荒谬本身就饱含幸福与激情。西西弗日复一日将巨石推向山顶,那是完全无意义的劳作,一桩徒劳的没有效果的事业,将这一项劳作赋予任何高于它自身的价值都是虚幻的,最高的反抗是承认这份荒谬并搬掉石头,并且这过程可以是幸福的,至少,我们可以选择认为我是幸福的。一遍遍重新推石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度日,看似叫人厌烦,但那些不为人注意与歌颂的生动活泼的日常琐碎——经常去吃的早点摊、漫长排队等待时的神游、一无所有的少年人的彷徨与激情、未能真正实现的爱意、夏天清晨的露水和秋天的桂花香……它们构成了时间的丰富肌理和生活的情味,那些挣扎、焦虑、欢愉、苦辛、痛苦、爱意等等等等,就像巨石上的每一颗颗粒,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都可以叫人满怀激情地继续下去,它们构成了世界,它们从未被穷尽过。


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罗曼·罗曼那句“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才保有切实的分量。


对生活的爱意从不需要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合理才需要,生活从来就不是合理的,但可以充满爱意。你真切地活着,清晰地体认着那些无时不在的小小的欢欣、好奇、疲倦、孤独…那尽是你爱意的明证。

 


鼓楼西版本中的部分不足与建议——


  1. 关于人物:林奶奶将母亲演绎地太过可爱,不够强硬与庸俗,强硬的反而成了本该内向的女儿,对女儿的演绎又太过正常人了,她平日里的自闭、寡欢、有点神经质没有得到体现,她这个晚上应该有点不正常的喜悦、放松和坚决清醒,对女儿的演绎,应该有点…恩…小雀斑的感觉?因为,我个人感觉不够恰当的演绎,使得这剧偏离了本身应当有的母女关系之间的张力,以及置于这种张力之下的对自杀问题的讨论,最后在观者那里的体验竟偏移到了这个不幸被迫参与亲生女儿自杀过程的无辜母亲的同情了。并且,这也造成观者对女儿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母亲,自己要自杀的难以体会和理解。


  2. 关于舞台:对阁楼的运用不到位,那个向上的梯子、那个父亲旧物的放置之处,那个女儿满怀深情回忆起幼年自己时阁楼上一个旋转小天使的投影,都可以隐隐体味到,这种设置是想要传达,上头,那是女儿真正想要去的地方的意图,但在运营过程中显得有些含糊,不够干净和明确。

 

文丨见殊

剧照摄影丨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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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地址:北京市西城区鼓楼西大街小八道湾胡同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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